不久前河南郑州有则有趣的新闻。一位老人领着一个五六岁的小朋友上公交车,小朋友听到老人刷了老年卡的声音,抢过卡来说“两个人就要刷两下”。而老年卡只能刷一次,小朋友再怎么刷也刷不上,车长便机智地秀了下口技,模仿出那个声音。小朋友以为成功了,高兴得和车长击掌相庆。
口技,即表演者运用口部发音技巧来模仿各种声音。从前又叫像声,也称隔壁戏。《清嘉录》云,表演时“穹幙于壁,一人在幙中,作数人问答语,谓之‘隔壁戏’”;表演者“以扇扑桌,状鸟之鼓翅,继作百鸟之声,皆出自口中”。口技界搞行业崇拜的话,“鸡鸣狗盗”之徒中的“鸡鸣”者,可能要算上。《史记·孟尝君列传》载,孟尝君被秦昭王扣留,先是囚之,进而欲杀之。孟尝君吓坏了,走昭王幸姬的门路。幸姬开了个条件,想要孟尝君的狐白裘。可是,那件“直千金,天下无双”的狐白裘,孟尝君来秦国的时候献给昭王了,“更无他裘”。怎么办呢?孟尝君的门客发挥作用了,其中一个“乃夜为狗,以入秦宫臧中”,把那件给偷了回来。于是,“幸姬为言昭王,昭王释孟尝君”。然而孟尝君连夜奔到函谷关,又出问题了,“关法鸡鸣而出客”,就是鸡叫了大门才能打开,而孟尝君担心后有追兵。门客中又站出来一位,“能为鸡鸣”,他这一叫,“而鸡齐鸣,遂发传出。出如食顷,秦追果至关,已后孟尝君出,乃还”。
鸡鸣狗盗,后世用于比喻微不足道的技能。这种比喻是比较奇怪的,与《水浒传》中在破连环马、取大名府、打曾头市立下赫赫战功的时迁,却在一百单八将中排名倒数第二的性质差不多。时迁在徐宁家盗甲,“从梁上轻轻解了皮匣,正要下来,徐宁的娘子觉来,听得响”,问丫鬟什么声音,“时迁做老鼠叫”。丫鬟说是老鼠在打架,“时迁就便学老鼠厮打,溜将下来”。时迁包括口技在内的本领该是何其了得,后来上了天星的那些将领里面又有多少是徒有虚名?即便是学鸡叫的门客,能够令群鸡齐鸣,也可见惟妙惟肖的程度,此种技能如何会被归为微不足道?
描写口技高手的文章,记得自家中学时代的课本里就有一篇,“京中有善口技者”云云。后来知道,那文章出自顺治六年(1649)进士林嗣环,见于明末清初张潮编辑的《虞初新志》,这篇名曰《秋声诗自序》。坐在屏障中的那位口技高手,道具只是“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屏障外的听众,却能“遥闻深巷犬吠声,便有妇人惊觉欠伸……夫呓语……既而儿醒大啼”;又听到“忽一人大呼火起,夫起大呼,妇亦起大呼,两儿齐哭。俄而百千人大呼,百千儿哭,百千狗吠,中间力拉崩倒之声,火爆声,呼呼风声,百千齐作。又夹百千求救声,曳屋许许声,抢夺声,泼水声,凡所应有,无所不有……”
在前人诸多笔记中,都不难觅到口技高手的踪影。《七修类稿》云,明朝天顺年间杭州人沈长子“善为四方之音……凡遇别省郡客随入其声,人莫知其为杭人也”。后世赵元任先生传承了此种遗风。《扬州画舫录》云:“井天章善学百鸟声,游人每置之画舫间与鸟斗鸣,其技与画眉杨并称。次之陈三毛、浦天玉、谎陈四皆能之。”昭梿《啸亭杂录》里正有个画眉杨,以其“能为百鸟之语,其效画眉尤酷似”,本名倒为人们忘掉了。昭梿说他“尝见其作鹦鹉呼茶声,宛如娇女窥窗。又闻其作鸾凤翱翔戛戛和鸣,如闻在天际者。至于午夜寒鸡,孤床蟋蟀,无不酷似”。甚至有一天他学黄鸟的声音,“如睍睆于绿树浓阴中,韩孝廉崧触其思乡之感,因之落涕”。《清稗类钞》里则有个“百鸟张”,其“立于窗外,效鸟鸣,雌雄大小之声无不肖,与树间之鸟相应答”。
《清稗类钞》总共辑录了好几例口技高手。如周德新,“尝于屏后演兵操,自抚军初下教场放炮,至比试武艺,杀倭献俘,放炮起身,各人声音无不酷肖”。如陆瑞白,“善作钉碗声及群猪夺食声,又善作僧道水陆道场钹声,且有大铙、小铙,杂以锣鼓,无不合节”。如陈金方,“演时,俄而为马嘶,俄而为牛鸣,俄而为羊叫,俄而为犬吠,俄而为豕啼,而禽鸟昆虫之声,时亦杂出于其间,且人类之喜怒哀乐,毕集于是”。尤其是扬州郭猫儿的水准,丝毫不输林嗣环笔下的那位高手。听众可以听到“二人途中相遇,揖叙寒暄,其声一老一少,老者拉少者至家饮酒”,以及二人酒后情状;听到醉者回家“呼司栅者”时引起的狗叫声,“一犬迎吠,顷之,数犬皆吠,又顷益多,犬之老者、小者、远者、近者、哮者同声而吠”;听到这户人家早起杀猪,“其子起,至猪圈饲猪,则闻群猪争食声,嚃食声,其父烧汤声,进火倾水声。其子遂缚一猪,猪被缚声,磨刀声,杀猪声,猪被杀声,出血声,剥声”。未几,又“闻肉上案声,即闻有买卖数钱声,有买猪首者,有买腹脏者,有买肉者……”
1962年,杂文家聂绀弩在《光明日报》上发表文章,认为林嗣环的那篇文字与金圣叹《第五才子书水浒》第六十五回总批的文字几乎同出一辙,进而断言林是抄袭者。从那以后,赞成聂说的与反对的,各执一词,至今莫衷一是。不过,作者究竟是谁交给学人们去争论好了,于我等,领略文章的精妙则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