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工艺如何与当代艺术对话?“往来——后传统潮州艺术大展”给出了答案

2021-11-18 14:05:55
来源:南方日报

周末,潮州美术馆的“往来——后传统潮州艺术大展”迎来预约的人群。观众在1号厅里看潮绣从图样变为立体的绣品,在2号厅里看出现“艺术故障”的木雕、看通花瓷以异常简洁的语言平铺直叙,在3号厅里看梦幻光影下的潮州十五元宵夜。

展览前言中写道:当下中国文化独特性的思考和行动再次兴起,演变为今天从国家到地方对本土文化遗产的价值转向与制度建设。中国艺术家正在回溯中国文化审美巅峰的哲学思考,也包括对现实日常生活层面的生命体验的尝试。思考如何继承与创新,让民间手工艺成为进入现代美术馆的艺术作品。促进艺术家与民间手工艺人协作关系,关注其在创作语言、文化传承上的具体演进和面对的挑战,进一步推动地方民间工艺的改良与发展,是这次展览的目的所在。

这是一次关于“往”的诘问与思考,一次关于“来”的探索与尝试,一场新一代从艺者对于潮州传统工艺美术的大型主题创作,不同时期的艺术语言交汇,创作者向传统发问,向自己发问,向时代发问——传统工艺与当代艺术如何对话?

如何认识传统工艺?

今年3月,潮州通过“工艺美术之都”专家组复评,这一自2011年授予潮州的荣誉被保留,证明了工艺美术在潮州长久而顽强的生命力。

金漆木雕、大吴泥塑、剪纸、潮绣、珠绣、花灯、抽纱、嵌瓷,在潮州现有的17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中,传统美术门类占据8项,其他门类中潮剧、铁枝木偶、彩瓷烧制技艺同样与工艺美术关系密切。

潮州是一座在工艺美术上有着极多种类和极高技艺水平的城市。三面环山、人多地少,养成了潮州先民精耕细作的习惯;面朝大海,经商有为,兼容并包,为潮州工艺美术的发展提供了经济基础;宗族文化与众多民俗则为工艺美术的登峰造极提供了舞台与场所,最终形成了以“精致”为主要风格的潮州工艺美术。

文旅部中国艺术研究院工艺研究所中国特聘研究员、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协会刺绣专业委员会主任杨坚平从事潮州工艺美术研究与设计超过70年,他将潮州传统工艺美术的风格概括为:图案饱满、垫高立体、精细通透、金碧瑰丽。

杨坚平认为,潮州的传统工艺是属于民间的,而非宫廷,出现的场合是民俗活动,在寺庙和祠堂里;自古以来,服务的对象是海外华侨、侨属和企业家,因而延续了此前的艺术风格。

“一分为二来看,潮州工艺美术的弱点在带点俗气,潮州工艺美术风格华贵,但一些品类用色爱好大红大绿。”杨坚平将新中国成立后潮州工艺美术发展分为5个阶段,即个体户时期、合作化时期、二轻集体时期、式微期、振兴期。式微的原因有传统工艺管理机构的变更,以小作坊为主的散户模式和部分传统工艺匠人在思想上的落后。“新时期工艺美术的服务对象应是中青年,运用场所是现代装饰。说到底思想是第一因素,思想认识上的问题不解决,很难改变式微的情况。”

纵观木雕、通花瓷、潮绣,精细的潮州工艺美术形成了“浓得化不开”的装饰氛围。韩山师范学院美术学院基础教研部主任刘丽莎认为,工艺美术是工艺与美术、材料与美学完美统一的艺术品。缺乏美学意蕴的工艺品,只能售卖技艺,而无法提升其背后的文化价值,更无法拓展潮州文化的影响力。刘丽莎对186名潮州工艺美术从业者进行问卷调查。报告显示,79.2%的从业者为技艺人员,设计师仅占9.5%,大部分从业者学历为本科以下,初中及以下学历占35%。

“如何创新”是大吴泥塑从艺者吴漫长期思考的问题,“大吴泥塑的市场、传承人都是问题。市场太过于小众,愿意学习的人就少,传承人越少就越难有创新,这是个循环,目前来看比较难打破。”

潮州美术馆副馆长曾圳为此次“往来——后传统潮州艺术大展”的策展人,他认为,传统工艺与当代艺术对话,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传统工艺是历史不断演变中形成的一门技艺,它在前期时空里已经不断地吸纳、融合从而形成当今这面貌,每个历史时期都有与之对应的艺术形态出现。现阶段人们不再满足于传统工艺的表现形式,又基于在当代艺术中寻求文化自信与自觉。“究竟是传统工艺需要当代艺术,还是当代艺术需要传统工艺?这其实重新定义了传统工艺也重新定义了当代艺术,或者说新的社会需求出现了,势必需要新的对话。”

当代艺术与当代的艺术

何为当代艺术?

1917年4月的纽约,马赛尔·杜尚走进第五大道一家卫浴设施零售店,买下一个平底白瓷小便器,带回家倒转过来,在器具外沿左侧用黑漆书上“R.Mutt1917”的笔名,将这一作品取名为《泉》,在艺术界引起轩然大波,对之后的当代艺术产生深远影响。

杜尚向艺术开了个玩笑,此后关于“当代艺术”的讨论、延伸不断展开。《当代艺术150年》的作者威尔·贡培兹认为,杜尚重新定义了什么是艺术和艺术可以是什么。批判与理念作为关键词被反复提及,之后,观念艺术、波普艺术、行为艺术、极简主义接连登上历史舞台。在中国,从星星美展开始,“85美术新潮”让当时的中国美术睁开了一双叛逆的眼睛,新生锐气猛烈冲击旧传统、旧观念、旧格局、旧方法。之后,市场经济、现代化企业、大众娱乐、城市生活以现代化之名带来全新的生活方式与审美体系。

汕头大学长江艺术与设计学院公共艺术专业讲师吴松的作品《传统雕塑的艺术故障》展出一系列荒诞不经的木雕作品,像是机械生产出的残次品,又像初学者的手工。“在数字化的大背景下,即便是传统雕塑也运用了数字技术来进行复制,复制的结果还是传统的。但在运用技术的过程中,电脑是会出错的,出错的结果是它产生了一种特殊的造型语言,区别于传统的木雕那种语言。”《传统雕塑的艺术故障》有着明显的当代艺术特征,这一作品在2号展厅的入口,当观众从1号展厅中繁复的工艺与悠久的历史中出来,直接与这一“艺术故障”打个照面。吴松认为,当代艺术的核心是实验性,“它一定是有实验性质和创新的尝试在里面的”。

曾圳大学时期学习设计专业,经历了中国大部分美术生一样的素描、色彩训练和西方艺术审美学习,“学西画的强调比例、结构,有一套所谓的科学的标准,但是这些标准放在民间工艺上是套不进去的。于是我们开始反思,为什么我们的传统工艺没有在这个体系下产生,但依然这么美、这么有特点,古人在做这些东西的时候又是基于怎样的背景和思维模式?”

“我们都知道中国很多传统民间工艺已经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甚至永久性消亡,全国兴起了一大波拯救、保护传统工艺的热潮,从政府、各种机构到个人,大家都在为传统工艺的复兴和传承做努力。同时,国外的艺术新观念、新思潮不断涌入国内,中国的当代艺术急需建立自己的文化体系,找回属于自身的文化传统和民族艺术语言。”汕头大学长江艺术与设计学院讲师张翼认为,传统民间工艺很自然地成为了解决这些问题的一个重要思路和切入点。

在潮州美术馆的2号展厅,一件名为《澈》的木雕作品展出。外层是潮州木雕典型作品龙虾蟹篓的基础竹篓,多层的镂空通雕宣告着这件作品的来路——潮州木雕,但更为引人注目的是它的造型——一个马桶。

《澈》的作者刘毅彬、林永波两人皆为商业设计师,为企业提供整体设计,在潮州,他们的客户中有大量的卫浴企业,二人笑称自己为“马桶彬”和“马桶波”。

相比其他城市,潮州传统乡土文化受冲击较小,对于刘毅彬、林永波这些“80后”,潮州传统工艺仍然给了他们润物细无声的滋养。“潮州木雕太令人震撼,你看龙虾蟹篓,一块木头能够那么生动地表现出来。老一辈的艺术家他们的创作力是很惊人的。”《澈》有着非常明显的文化元素和鲜明的主题。智能马桶是潮州陶瓷工业类目的代表,也是当代生活中的日用品。

“我们在思考能不能以具有代表性的木雕蟹篓的手法来做马桶,所以就有了这个现代工业跟传统工艺结合的作品,它是对传统的再解读,或说是另一种理解,我想它应该会是一件蛮有意思的事。”林永波道出《澈》的创作初衷。

《澈》是潮州木雕吗?林永波认为是的,或许可以称之为“新潮州木雕”,“以前传统木雕是描绘市井生活的日常,我们现在也是在呈现我们的当下日常的物件,其实两者是很一致的。”

现状与需求,东方与西方

张翼认为,要研究传统工艺与当代艺术二者之间的关系,首先应该厘清双方的现状与需求。传统工艺经历了现代工业文明的冲击,继续带着它内在的生命力继续存在着,同时随着全新的艺术思想与当代观念的植入,传统工艺吸收着崭新的艺术语言获得创新性发展,从古老的样式中剥离嬗变,逐渐走向当代艺术。这是双方在用自己的语言,去尝试解决各自当代问题的一条途径,任何文化的融合都要经历从陌生到熟悉、从否定到肯定、从排斥到接受的过程,也必然会产生文化、认知、意识等方面的冲突。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制造冲突或许也是解决艺术问题的一个绝佳手段。有冲突就会有思考,有辩论,也会有所启发,艺术表达没有标准,没有对错,只要冲突产生得恰到好处,往往也会发人深省,让事情朝着更美好的一面发展。”张翼认为,这是艺术创作的包容度,也是艺术最大的魅力之一。

曾圳认为,从学术意义上讲,此次展出的大部分还是属于工艺品而非观念先行的当代艺术,但展览的思路是想让创作者以传统工艺为媒介去思考创新。传统工艺与当代艺术结合,是为了更好地拓宽受众人群,丰富作品的表现形式,一方面让传统工艺跳出“工艺”这个池子,而成为表现各种形态的媒介载体;另一方面可以利用传统来重构当代艺术。

对于吴漫而言,创新是一个庞大的概念。他这次的泥塑作品《兔儿爷》的灵感来源为广州工美港广场高达9米的大型纸扎兔子。传统的大吴泥塑(单个)尺寸多为15×10×28厘米,《兔儿爷》尺寸是46×30×58厘米,题材主要为潮州传统的戏曲人物。“主要的问题在创作前期的思考过程,花费的时间比捏塑过程时间还长。它没有在以往的泥塑作品题材上出现过,而且尺寸相对于传统的大吴泥塑也比较大,要考虑制作的工艺问题还要考虑哪些地方该用什么元素以及成品大概的样貌,前期都要在脑袋里演示成形。”

《兔儿爷》保留了大吴泥塑贴塑的工艺特点,袍甲仍然以泥片成型。曾圳认为,《兔儿爷》是很潮的,但它传达出来的是东方的语境,是中国的语境,是潮州的语境。

木雕作品《阿姆斯特朗的阴谋》由黑檀木雕成,内容为潮州木雕擅长表现的人物与场景,只是主角从历史人物变成宇航员阿姆斯特朗和欧美流行文化中的超级英雄。设计者林博逊并非木雕匠人,他本科学习金融专业,硕士研究生阶段在巴塞罗那大学研究潮流文化与传播。有朋友向他提出“表现西方文化是不是一种崇洋媚外”的问题,林博逊认为,如果有一天这些作品拿到西方国家展出,这就是一种文化上的反向侵略。

此次作品为林博逊与雕塑家余楠合作的成果,创作结合3D打印、机器切割与手工。“超乎寻常的雕工是潮州木雕的核心所在,但如果要让更多人知道,需要普及的过程,我们是不是可以用更加快捷、高效的方法把这些东西放出去,让更多人知道、喜爱传统工艺,反过来推动这个市场,让更多的人回归到创作的本源呢?”

陈曼佳目前在巴塞罗那艺术学院攻读硕士研究生,这次与韩山师范学院师生合作的《改“潮”换“黛”》项目灵感来源于时下流行的潮玩。潮玩为艺术玩具、设计师玩具,多有独立IP并具有潮流属性。该项目邀请大学生以大吴泥塑娃娃为基础进行造型延伸,手工彩绘上色,改变传统配色与造型。最终展出的44个泥塑娃娃里,有卡通角色、油画形象,也有戴着口罩的泥娃娃和天使与恶魔。陈曼佳希望有更多的年轻人参与传统文化创新,将传统与当代潮流结合起来、推广出去。

传统与当代皆在此间

2011年从深圳大学传播学院传播学毕业的林淳爽交出的毕业作品是讲述潮剧演员洪惠英的潮语电影《杨梅英》。电影中潮绣与潮剧相互依赖、相互成就,林淳爽的奶奶洪惠英是老赛宝潮剧戏班演员,爷爷林锦河则经营绣庄“林木记”。

林淳爽的祖辈从1918年开始从事潮绣,林淳爽在西马路的绣庄长大,但家里之前并未要求她接手潮绣事业。直至2016年,林淳爽决定接手艺成刺绣厂,成为第五代主理人。在这次的展览中,林淳爽带领工厂的绣娘创作《潮xiu》,采用光纤与盘金线两种材料,运用通线转钉针、拉钉针等十多种传统技法,展出时结合灯光,光纤通体发光透明与盘金线隐隐的亮光,两种来自不同语境下的材料交相辉映,发出各自的光辉。

林淳爽构思时以“赛博朋克”概念为灵感,“我们选择奇幻的未来主义风格去展示传统工艺,以打破和重塑的态度,去探索传统文化道路的可能性,并对多元审美和文化复兴投石问路。”

在林淳爽记忆中,潮绣、花灯、潮剧、潮州音乐艺人都经常聚在爷爷家中,现今潮州各种传统工艺之间的交流太少。“传统工艺不应该只在‘非遗’和博物馆中,生活才能使其保持生命力。”

张翼参展的陶瓷装置《之间》想探讨的核心问题是传统与现代之间是相互依存、不可独立存在的,也是借一种特殊的视角去研究看似矛盾的事物之间某种共存的关系。作品整体以传统白瓷为媒介,中心采用传统雕刻的工艺呈现凸起的猴子象形,四周运用前沿的空间错觉雕刻艺术呈现凹下的猴子象形,该艺术处理使凹下的猴子象形在视觉上呈现出凸起的效果,且让该象形与观赏者在任何角度都保持动态对视。

张翼认为,“当代”代表的是一种当下的、现世的生存体验和时代诉求,“传统”代表的则是一种世代生存体验和超时代的价值规范,二者缺一便是极端的,虚无的表现,我们要如何在两者之间找到平衡点?这便是《之间》引导我们思考的问题。

刘毅彬认为,传承与创新是当下这一代从艺者的使命,“部分老一辈的从艺者已经没有精力去跟上当代的审美,但是之后的年轻人对传统的东西没办法那么敏感。”

3号厅的最后一个作品是光影装置秀《缛彩繁光》。作者为出生于1993年的时尚设计师沈瑜和出生于1991年的青年雕塑家刘键熹。《缛彩繁光》以潮州元宵灯会为主场景,提取花灯、木雕、泥塑、剪纸等多种潮州传统工艺元素,通过场景、音乐与数字光影相结合,打造了一个全沉浸式光影世界。

沈瑜出生于潮州花灯世家,家中从清代开始做花灯,伯父沈增华为潮州花灯代表性传承人,亦为这次作品的艺术指导。《缛彩繁光》以传统宫灯的骨架为主体,舍弃外层,不上图案,为光影创作提供简洁的画布。沈增华在指导的时候也有犹豫和担心,但最终还是答应了沈瑜。在创作中,沈瑜慢慢了解到家族对潮州花灯的贡献。在花灯的繁盛期,沈瑜的长辈常有作品外出参展获奖,也在灯会上引得众人瞩目。

童年时期,爷爷与二伯父元宵节当天往往还在赶工,将花灯送往潮州的乡村。在沈瑜成长的阶段,潮州市区已渐渐失去隆重的元宵节氛围。直至毕业后前往新加坡定居,在那一潮人众多、潮州文化异地传承良好的区域,沈瑜才慢慢感受到潮州元宵节的氛围。

刘键熹是汕头大学长江艺术与设计学院公共艺术专业的研究生,研究课题是“公共艺术视野下的潮州灯会研究”。刘键熹表示,公共艺术是西方提出的概念,但了解后再返回来看中国古代的灯会,会发现灯会在唐朝就已经非常发达,已经具备公共艺术的属性。具体到潮州,灯会对于所在社区的介入也有非常多。“灯会上会有不同乡里的青年男女邂逅,有潮剧、猜灯谜、游神赛会,百屏灯里有很多历史典故,每家每户都会参与到这里面。”

沈瑜与刘键熹合作选择灯会这一主题,其原因便是灯会本身就有高度的社会性。在光影中,各项潮州技艺的图案轮番登场,背景音乐是潮剧《陈三五娘》的选段,光影变幻,恍惚之间,仿佛闯进时空隧道,置身一场潮州的“十五夜观灯”。开幕式当天,沈增华很兴奋,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多人围着他做的灯了。

吴漫的《兔儿爷》还在完善,对于传统工匠出身的他而言,创新是为了坚守,“我们坚守技艺,在庞大的信息中找到能融合的点,是想让传统技艺能保留自身的特点得到展示,而不是被颠覆”。

林淳爽与绣娘们赶工完成了这次作品,绣娘们也感到很新奇。她的绣厂仍然以传统的潮绣作品为主,慢慢寻找创新的出路,但这次作品对她最大的启示在于“做一个新的东西出来不是那么难的事情,关键是要去做”。

关键词: 传统工艺 当代艺术 对话 往来 后传统潮州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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